四月十二日，成都，洗面桥。

一家小酒馆，一家成都到处都是的烤鱼馆，酒意阑珊之际，那盘烤鱼还剩下一大半没动筷子。

道士与淡然微笑的员外对视一眼，转向沉默不语的书生，忍不住打破沉默，“秀才，该说说三国赤壁的事了。”

【资料图】

书生伸了个懒腰，“也罢也罢，到洗面桥喝酒，本是来错了地方。这里原是昭烈皇帝刘备去衣冠庙祭奠关云长之前，以泪洗面的故地，却不是开怀畅饮之所。还是说点故事吧，道士你说，赤壁能打起来的关键人物是谁？”

道士毫不含糊，“当然是孙权了，他才是主心骨嘛。”

书生接着打了个哈欠，“不错不错，孺子可教也。那你说说孙权是何等样的人物？”

道士眉飞色舞，“千古江山，英雄无觅，孙仲谋处，曹丞相都夸他，生子当如孙仲谋嘛。”

书生笑了，笑的有些古怪，“嗯，生子当如孙仲谋，倒是恰如其分，孙权也就做儿子还算孝顺。

除此之外，人格全无亮点：为弟不恭、为兄不慈、为君不仁、为父不严、为友不义。”

道士哇呀呀跳起脚嚷道，“好个尖酸刻薄的秀才，千古英雄又被你一句话骂倒，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？”

员外也有些不信，“孙权忍辱负重、玩弄权术、外阻强敌、内驭权臣、执政五十二年屹立不倒，乃是中国史有明载的第一位大帝，真有如此不堪么？”

书生扭了一下脖颈，“这并不矛盾嘛，大家想一想，魏蜀吴三分天下，为何国人对孙吴评价最低？

千百年来，不管尊刘贬曹，还是尊曹贬刘，都一致抑孙，为什么？

这和三个集团的精神气质密不可分，蜀汉龙飞、曹魏虎步、孙吴鼠窃。

蜀汉和曹魏不管如何敌对，但都有一统天下之志，不但为此制定了明确的战略规划，而且其领袖人物都将毕生精力投入了一统天下的事业上，不管成败如何，其精神值得敬仰。

孙吴集团则不然，基本是地方地主政权，唯以自保为唯一战略，对于天下大势，除了隔江观虎斗，乘机捞一把，扩大点地盘外，并没有什么宏图大略。

今天和刘汉和亲，明天又反目成仇，然后再联盟；今天向曹魏投降，明天开战，后天再屈服。

基本是一切立足于保住地盘、保住位子而已。就像一个政治盗贼，处处的机会主义，很有一点鼠窃狗偷的味道。”

员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，“这主要是孙权的特点吧？早先的孙策还是不一样。”

书生轻摇折扇，“孙伯符少年英雄，来得快，去的也快，他确实重情重义，临终还不忘给弟弟孙权加持：

孙策这话有骨头，都能争衡天下呢，又岂会保不住江东？

孙权接过权柄，他果然不同于孙策，倒是和七百年前的勾践差不多，一路将猥琐进行到底。

以至刚至阳、重情重义而闻名的江东孙氏，在他手里演化出了至阴至寒、手足相残的全新家风。”

员外也轻轻摇起了团扇，“将猥琐进行到底的孙权，这个说法倒是有趣，愿闻其详。”

书生抿了一小口酒，“孙权糜烂的私生活就不说了，其军政能力内战内行，外战外行，一生好打太平拳，尽显猥琐之态。

孙权和轻身赴险的父兄不同，把自己小命儿看得很金贵，走哪儿都带着保镖。

但他有以打猎锻炼身体的好习惯，尤其喜欢打老虎，在一次打老虎的行动中险些遇难。

这次遇险让孙权觉得，光有保镖还不足以保卫安全，于是创造性地发明了打虎工具——射虎车，他把自己关进可以移动的笼子里，从此高枕无忧、痛痛快快地打猎去也。”

道士这回笑出了声，“不知现代野生动物园里的观览车，是不是受到了孙权的启发呢？孙权可以找他们收专利费了。”

员外想的更多一些，“秀才你说孙权内战内行，外战外行，这话可有根据？”

书生左手打了个响指，“孙权打的仗不少，你们若有耐心，听我细细道来。

公元197年，袁术与孙策翻脸，孙权以一千兵力击退袁术发动的六县山贼。

但功劳不在孙权，当时孙权仓皇逃窜，刚跳上马敌人就已杀到眼前，兵器已经砍到了马鞍上。

出身贫寒的别部司马周泰受孙权厚恩，以自己的身体保护孙权，受伤十二处依然死战不退，其他人受周泰感召，奋力作战击退山贼。

公元198年，孙策派孙权进攻广陵太守陈登驻守的匡琦城，前不久刚刚帮助曹操除掉吕布的陈登，面对十倍于己的敌人镇定自若，主动出击，大败孙权，不久孙权卷土重来，重蹈覆辙。

这是孙权继位前的两次战斗，表现实在不怎么样。”

道士急忙问了一句，“那继位后，孙权表现又怎么样呢？”

书生折扇轻摇，“公元200年，孙策遇刺身亡、孙权继承江东基业。

庐江太守李术在孙策手下时服服帖帖，对孙权全无半分好感，欲归附曹操。

这时的曹操忙着与袁绍交战无暇兼顾，孙权杀李术，屠皖城，扬刀立威后搬空皖城、撤出了江淮。

孙权搞完破坏就走，留个烂摊子让曹魏来搞建设，永远为合肥人民所怀念的扬州刺史刘馥，奉曹操之命单枪匹马来到江淮。

刘馥迅速招降所有草寇，随后刘馥及其部下庐江太守朱光兴修水利、大开屯田、广招流民、兴办教育，使合肥皖城两地复兴。

公元203年至208年春，孙权三征江夏，得名将甘宁，杀黄祖、告慰孙坚在天之灵，总算给了老爹一个交代。

公元208年夏，曹操轻取荆州、大破刘备并给孙权写信说：今治水军八十万众，方与将军会猎于吴。

孙权得到周瑜和鲁肃的支持，下定决心，联刘抗曹，取得赤壁之战的辉煌胜利。

不久，再造合肥的扬州刺史刘馥逝世，十二月，孙权携赤壁大胜之余威，亲征合肥。百余日的围攻加上连降暴雨，使合肥的城墙即将崩塌。

此时曹操忙于稳定后方，曹仁镇守的南郡又遭到周瑜关羽夹击。合肥军民望眼欲穿的援兵迟迟不来，城破在即，唯一的指望是使诈。

结果孙权相信了扬州别驾蒋济放出的假消息，以为有四万援军即将到达，匆忙放了一把火之后撤退。

从此合肥成为了孙权的眼中钉，当时的孙权还不知道，这座城市将成为他一生的笑柄和噩梦。”

员外皱了皱眉头，“合肥城的影响有这么大？”

书生收起了折扇，“更可惜的是，公元210年，周瑜英年早逝，孙策时代的激昂路线彻底终结，东吴进入了以绝不冒险为指导思想的孙权时代。

公元213年，平定了马超、韩遂的曹操南征、欲报赤壁之仇。孙权以七万兵力在濡须坞击退了曹操号称四十万的大军。

曹操留下了一句生子当如孙仲谋，悻悻而去。此战，孙权无论战略还是战术上的表现都可圈可点，战斗中孙权还亲自乘船侦查，上演了史实版的草船借箭。”

道士兴奋地大叫一声，“原来草船借箭的是孙权，不是诸葛亮。”

书生捏了捏鼻梁，“防守成功后，孙权着手反击，公元214年，孙权决定稳扎稳打，先拿下皖城，再打合肥的主意。

甘宁率领精锐士兵攀上城墙、速战速决，在合肥守将张辽驰援之前，皖城就被攻下，从此庐江郡被孙曹两家一分为二。

自周瑜死后孙权亲自指挥的两场战争都取得了胜利，大大提高了他的威信和自信心。

于是公元215年，孙权趁曹操西征张鲁之机，兴兵十万二攻合肥，结果触了个大霉头。”

员外团扇停在手中不动，“这下是张辽在逍遥津扬威立万了。”

书生颔首赞同，“张辽这一仗确实精彩，惜字如金的《三国志》难得的以浓墨重彩的笔触记录了这一战役。

兵力只有七千的张辽毫无畏惧，亲率八百敢死之士于黎明时分发动突袭。

甫一交战，张辽就亲手斩杀敌将两员、敌兵数十人，豪气冲天地大喊：

徐盛、宋谦两营将士被吓跑，张辽大展神威、直冲孙权营帐。

孙权仓皇逃上山顶、列阵自卫，任凭张辽叫骂不敢回应。待到太阳升起，孙权终于发现敌人兵力极少，下令将张辽突击队重重包围。

可是张辽简直骁勇到了没有道理好讲的地步，想来就来，想走就走，自己冲出包围还嫌不够，又杀入敌阵将敢死队成员全部救回。

孙权大军士气尽灭、垂头丧气，有气无力地包围了合肥，十几天之后灰头土脸地撤退。

途径逍遥津时，亲自殿后的孙权又被张辽突袭、险遭生擒，得甘宁奋战、凌统拼死护卫，孙权才以高超的马术技巧跳过断桥。

此战奠定了张辽五子良将之首的地位，江东的孩子们闻其名而止泣。

后人根据此战双方的表现，称赞张辽为张八百，呼孙权为孙十万。

公正地说，张辽的八百人面对的应该只是十万大军的先头部队，而且孙权在撤退时亲自殿后，也算是有所担当。

所以第二次合肥之战并非孙权一生最丢人现眼的表现。可是，接下来孙权做了一件极大的蠢事。”

道士吞下一块烤鱼，“什么蠢事？”

书生再次不疾不地摇起了折扇，“公元217年，鲁肃病逝，孙刘联盟风雨飘摇。

孙权被张辽打出了阴影，又不敢冒着被曹刘两家夹击的风险，明刀明枪地和关羽正面对决。

遂于公元219年偷袭盟友，吕蒙白衣渡江，关羽败走麦城，孙权得到了荆州的大部分地区。

关羽是刘备帐下仅有的熟悉水军的将领，关羽遭到追杀时，孙权前所未有的坐不住，一再催问抓住关羽了没有。

这一年，吕蒙死亡。孙权在其生前身后所表现出的关心和哀痛到了肉麻的程度，远远不是周瑜、鲁肃所能相比。

公元222年，刘备伐吴，所率兵力只有四万，加上封官许愿统战来的五溪蛮夷，也只有五万。没有了关羽，刘备只能弃舟登岸、以陆军强攻，终于在夷陵被火烧连营。

孙权无惧刘备，他最担心的是曹丕趁火打劫。为了防止最糟糕的状况发生，曹丕刚称帝他就放下身段儿投降，在政治上占据了优势的曹丕大方地封孙权为吴王。

曹丕贪图孙权称臣给自己带来的政治优势，错过了灭亡吴国的大好机会。

公元222-225年，由于孙权拒绝派长子孙登做人质，魏吴关系恶化。

曹丕三次伐吴，完成了军队高级将领的大换血，收服了处于半独立状态的青徐豪霸，但未能对孙权取得显著战果。

吴军将士在保卫战中一如既往的积极踊跃，孙权本人中规中矩，无明显失误也未有突出表现。

公元228年，孙权与鄱阳太守周鲂联袂上演了一出苦肉计，赚得魏国大司马曹休中伏。此战由周鲂策划、孙权首肯、陆逊指挥、俘虏魏军一万人，曹休不久羞愤而死。

孙权在战后的第二年称帝，从此直到孙权死亡，魏国再未对吴国采取大规模军事行动。”

员外皮笑肉不笑，“以孙权的德行，曹魏不打他，他就要去找曹魏的麻烦了。”

书生欣喜员外跟上了节奏，“这话不错，公元230年，魏国为了限制东吴水师，在合肥离水较远处修建合肥新城。筑城期间，魏国征东将军满宠申请到了重兵布防。

公元233年，为试探新城虚实，孙权三攻合肥。因城远水，东吴水师二十余日不敢下岸。

孙权领教到了新城的厉害，但是就这么回去太过丢脸，怎么着也得上岸放把火、抢点儿东西再走。

孙权的心思被满宠识破，刚上岸就被早已埋伏在此的六千伏兵袭击，孙权退走。

公元234年，响应诸葛亮的第五次北伐，孙权以号称十万之众四攻合肥，同时派陆逊、诸葛瑾率兵万余攻打襄阳。

满宠征集数十名勇士顺风放火，烧毁了吴军的攻城器械。30岁的魏明帝曹睿也御驾亲征，准备会一会52岁的孙权。

曹睿刚继位时，孙权对他最亲密的好朋友诸葛瑾说过这样一番话：丕之于操，万不及也。今睿之于丕，犹丕不如操也。言下之意是魏国一代不如一代了，区区曹睿算得了什么啊？

结果曹睿一到，孙权竟然怂了……自顾自地带着吴国主力部队跑了。

陆逊、诸葛瑾侥幸得脱、诸葛亮在五丈原与世长辞。

这是孙权最丢人现眼的一回，此后孙权虽有小打小闹，但再无大的动作。”

员外思索了一下，“孙权作战经验丰富，为何作战水平如此不稳定呢？”

书生收起了折扇，“孙权防御能力绝顶、进攻水平一般。说到底，还是和东吴集团的军事体制有关。

孙权给将领们开出了远远高于曹刘两家的价码：世袭领兵制，东吴军事长官死后，其部队由子弟继承。

这种带有私人性质的武装，在防御战中为保卫既得利益积极性非常高，孙权一生没有打输过一次防御战，与这项制度息息相关。

但这一制度也造成大批养尊处优的军官，在攻城拔寨时很少发挥模范带头作用。

只有一个甘宁，没有根基，战略构想又与孙权背道而驰，不得不沦为斗将证明自己的价值，公元220年甘宁病逝，其死后待遇是东吴十二虎臣里最差的一个。

对于孙权来说，功劳不重要，重要的是永远贴着自己的路线走。所以一辈子没打过胜仗的诸葛瑾可以步步高升、官至大将军，甘宁就只能是个杂号将军了。

在这样的集团领导手下，周公瑾郁郁不得志，也就不奇怪了。”

道士牛眼顿时瞪得溜圆，“周公瑾郁郁不得志，你是说，周瑜在孙权手下活的不开心，这话有依据么？”

书生干了杯中酒，“这顿烤鱼就吃到这里吧，剩下的事明天再说，哈哈哈······”